“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桃花扇》
3月1日A股开市,早前停牌的苏宁易购(02024-CN)开盘涨停,收报7.7元,封单逾36万手。
一日之前,苏宁易购宣布实控人张近东、其一致行动人苏宁控股集团、股东苏宁电器集团、西藏信托将所持公司合计数量占上市公司总股本 23%的股份转让予鲲鹏资本或其指定投资主体以及深国际(两受让方之后将分别持有苏宁易购15%及8%股份,见下图)。
通过股权转让,张近东、苏宁控股、苏宁电器等预计将获得收益148.17亿元(交易每股对价为前 60 个交易日股票交易均价的九折,即6.92元/股)。
而股权交易的买方,鲲鹏资本和深国际都是深圳市国资委直接和间接持有所有股权的企业。
获得财大气粗的深圳国资委注资之后,苏宁易购终于一扫之前的资金面阴霾,顺利在股票市场走出一字板。
而就在同日,江苏足球俱乐部宣布从即日起停止所属各球队运营,同时在更大范围内期待社会有识之士和企业与之洽谈后续发展事宜。
在公告中,俱乐部表示由于各种无法控制的要素叠加,俱乐部无法有效保障继续征战中超、亚冠赛场。过去半年以来,俱乐部都在多方奔走寻求承接方,以极大诚意转让俱乐部股权。
28日下午17:00还是中国足协规定国内足球俱乐部注册新赛季的最后截止时间,如未按时注册,俱乐部将无法获得新赛季的准入资格。
在江苏足球俱乐部宣布停止球队营运到下午五点,再没有江苏的其他企业踩着七彩祥云拯救债务缠身的江苏队。于是江苏队现在陷入了极为尴尬的两难境地:下赛季的中超球队已经踢不上,球队背后的原运营方苏宁集团已经撒手而去,球队上下从教练(据说28日的集训江苏队教练团队就走剩两人)到球员身世浮沉如浮萍,抬头一看,前方连未来一丝影儿都没有。
张老板卖出了他持有苏宁易购的股份,换来了一大笔现金,但他还是没有去救自己的足球队——江苏苏宁俱乐部生前也是2020赛季的卫冕冠军,好歹算个体面人,可它走得却不怎么体面。
中超的另一支老牌劲旅天津津门虎因为财政危机,此前就被指可能会解散。
有人说,江苏队退出中超,扯下了中超金元足球的最后一块遮羞布。遮羞布下原来都是金钱堆积起来的足球繁荣泡沫。而过去吹泡泡的那群人里,少不了张近东老板的身影。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如今只眼看他楼塌了。
2015年12月21日,江苏苏宁足球俱乐部在苏宁集团总部所在地南京举行启动通报会。
当日启动会上是那样的高朋满座,江苏省委省政府、省体育局、省足管中心各位领导,苏宁老板张近东、球队球员代表齐聚一堂,见证苏宁集团接手原江苏国信舜天足球俱乐部(江苏舜天),全新的江苏苏宁足球俱乐部正式起航。
江苏省副省长曹卫星在会上表示,肯定并支持苏宁接手江苏足球,并希望江苏足球不仅要在中超赛场上取得好成绩,同时也要在亚洲赛场上为国争光。
张老板随即承诺,苏宁集团在接手俱乐部之后,一定会持续加大对俱乐部的投入,集团会在俱乐部的商业运营、球队建设、球迷文化以及青训方面下大力气,尽全力将俱乐部打造成为在中超、亚洲一流的百年俱乐部,为中国足球真正腾飞和崛起做贡献。
会上掌声雷动,与会的各方都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张老板投资足球,好像是在重复着他的老朋友许老板的足迹。
中超金元足球的帷幕,正是许老板拉开的。2009年,恒大与广州市体育局的领导商量收购当时尚在中甲挣扎的广州医药。
事后,一名参与谈判的市体育局官员回忆,这是他遇到过“成交最快的一笔亿元生意”。恒大在谈妥合同后10分钟内,划出2000万元人民币解决了当时球队的欠薪和外援费用,又拿出1500万,清理了其他债务,最后将俱乐部的注册资本从2000万增加至一亿。
第二年开始,广州恒大开始大肆搜刮市面上的国脚。2010年冬窗,“郜林斯曼”郜林来了;这一年的夏窗,郑智和孙翔前来投奔;11年的冬窗,张琳芃、冯潇霆、杨君、姜宁、杨昊集体投奔,恒大球队骨架基本成型。
2011年,广州恒大回到中超,以“升班马”的身份获得当年的中超联赛冠军。两年之后,广州恒大获得中国俱乐部历史上第一个洲际比赛亚冠冠军。
当时队中的主力爆点穆里奇身价是240万欧元;中场核心孔卡身价高达1000万美元。2011年,巴甲MVP孔卡加盟广州恒大,大幅刷新了中国足球的转会纪录。孔卡之前的纪录保持者同样是恒大球员——身价320万的塞尔维亚前锋克莱奥。
广州恒大在国内甚至洲际赛场上大杀四方,许老板“恒大”的品牌亦凭球队子贵,从广州走到了全国。对于恒大最早期对球队的“撒币式”投资,许老板曾经解释,从营销角度看,投资恒大是个很划算的交易。初期,恒大给广东体育每场4万元的转播费,换来的却是自己90分钟的品牌曝光机会。在央视,一秒钟时间的品牌广告费用便要15万元。
后来广州恒大在赛场上的成绩越来越好,甚至代表中国俱乐部参加亚冠,央视也主动转播恒大的比赛,当然还不收钱。
2020年10月的胡润百富榜上,许老板的个人身家达到2350亿元。而截至同年9月,恒大集团对足球俱乐部的总投入大约为130亿元。精明商人许老板即使在足球场上,也做得一手好生意。
张老板入局足球后,花钱的大手笔比起许老板有过之而无不及。2016年,中超俱乐部买人的总投入达到了惊人的24亿元。这一年,特谢拉以5000万欧元的转会费投奔苏宁,成为当年的标王。而在一年之前,中超的标王还是恒大1500万元购入的高拉特。
张老板“撒币”起来,连许老板都自愧不如。
又一年之后,上海上港出价6000万欧元,从切尔西签下巴西当打之年的奥斯卡。中超在外援球员转会费和薪酬上彻底和欧洲市场接轨,甚至存在很大一定程度的溢价,成为球迷口中的“中钞”联赛。
在江苏苏宁的启动会上,张老板说过,苏宁集团正处在转型期,未来国家对文化、体育、旅游、养老等大健康产业会有更大扶持,将成为中国经济新的增长点。因此,苏宁进军足球产业,也是其自身行业布局和业务规划的必然选择。
2020年11月12日,在这一个因为疫情影响而采用淘汰赛制的中超决赛第二回合,江苏苏宁易购在苏州奥体中心以2:1击败广州恒大淘宝队,总比分2:1首次夺得球队历史上首次中超联赛冠军。高投入四年终于获得回报的张老板第一时间发布集团嘉奖令,对球队上下予以嘉奖。
在嘉奖令的最后一段,张老板动情地写道,冠军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2021年,江苏苏宁本来要作为中超冠军踏上亚冠赛程,朝着自己成为亚洲百年俱乐部的目标前进。然而,百日之后,球队就没有了新的开始了。
金陵城自古以来就是贵胄胭脂云集之地,物极繁华,却总不乏黍离之悲音。
乐极者,物生悲也。身处金陵城的江苏苏宁也不能例外。去年的中超冠军是球队历史上最辉煌的时刻,但那种辉煌就像天上“嗖嗖”划过的流星,眨眼间便化作身后的尘埃。江苏苏宁的流星陨落,不止有内因,也有外部足协改革的因素。
“我们俱乐部的投入,是J联赛俱乐部的3倍多、K联赛俱乐部的10倍多,球员薪酬是J联赛的5.8倍、是K联赛的11.7倍。我们还不觉醒,难道良心已死吗?”
去年12月底,在中国足协举办2020年中国足球职业联赛专项治理工作会上,足协主席陈戌源如此质问——中国金元足球至此走到尽头。
本次工作会确定了一些列新规,包括俱乐部名称非企业化、球员限薪、球队的财务指标限额等等。根据该项新政,国内球员单赛季个人薪酬不得超过税前500万人民币,俱乐部一线队国内球员单赛季平均薪酬不得超过每人税前300万人民币;外援个人不得超过300万欧元,单赛季薪酬总额不得超过1000万欧元。
在2003年中超元年,上海申花从辽宁签下张玉宁和肖战波,两人的收入均是税后300万元。上海2017年引进奥斯卡,给出的周薪是40万英镑(约合46.3万欧元)。按照新政,中国足球运动员的工资无疑将大幅倒退。
另外,新政还规定,未来3个赛季中超、中甲、中乙俱乐部单个财政年度(单季)总支出最高分别不得超过6亿元、2亿元、5000万元。其中包括青训费用及女足费用。
以上两条新政是足协为挤去金元足球的泡沫。球队投入减少其实并不至于令天津、江苏等球队遭企业抛弃,真正压死江苏苏宁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是俱乐部非企业化的规定。
根据新规,企业将不能像以前一样冠名俱乐部,过去“中钞”金元足球支撑逻辑是即使俱乐部背后的公司投资足球亏损,但至起码可以视为变相营销手段。现在俱乐部恢复中性名,对于经营球队的企业而言,球队就失去大部分价值。
江苏苏宁原来身上有5亿元的债务,即便苏宁集团愿意以0元转让,但球队身上的资产,新政后足球市场环境的不明朗,以及企业不能冠名,都让球队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苏宁集团不要,在江苏省内也找不到愿意接手的其他下家。
受新政影响的其实并不止苏宁集团。目前国内足球圈已有广东华南虎、四川FC、辽宁宏运、上海申鑫、银川贺兰山、大连千兆、福建天信、延边北国、吉林百嘉、南京沙叶、保定容大因为欠薪被取消注册资格。天津天海、深圳鹏城、杭州吴越钱唐、菏泽曹州、南京巴兰塔等球队主动退出职业联赛。
从根本上看,真正让金元足球泡沫破裂的其实并非陈主席的新政,而是房地产的风光不再。在过去,中国房地产足球几乎金元足球划上等号。
2010年至2016年间,恒大、富力、绿地、华夏幸福、佳兆业等房企先后踏足绿茵场。2018年,一手推动甲A时代的金元足球的万达也投资大连一方俱乐部,18年后再次回到俱乐部联赛的赛场。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许老板、张力老板、王健林老板这样的精明人都去玩儿不赚钱的足球,当然不单纯是为了为中国足球的发展添砖加瓦。
2015年,国家出台《中国足球改革发展总体方案》,让足球成为嗜血的资本眼中的香饽饽。其一,地方房地产公司可以通过足球提高自己知名度,打开全国市场。如广州富力、浙江绿城、河北华夏幸福、河南建业等,初看是足球队的名字,但你把它们理解为房地产公司也没错。
其二,企业投资足球之后,除了品牌价值传播、形象提升、估值提高等好处外,还有隐性的地方政府给予的拿地、融资等利好。
中国足球的投资门槛非常高,只有行业大公司才玩得转;同时,房地产公司又是对现金流要求较高的企业。房地产投资足球,各取所需,互相得益。
而在2020年,房地产行业放出“三道红线”,房企面临资金面回款压力。1月底,华夏幸福被传裁员上千人。华夏幸福过往几年通过股权合作方式与旭辉集团、阳光城、东原集团等房企合作扩张,其经营规模扩大主要建立在负债基础上,但企业出现现金流压力,自然就无暇再顾及另一个烧钱的副业——足球。
张老板当初亦想借足球开拓自己集团的多元化业务,但和其他房企不同,投资足球并没有让让苏宁在全国知名度有质的提升,还让自己的主业、副业同时被弄得焦头烂额。
2017年,苏宁集团旗下的PP体育折价收购下乐视手上的中超版权,连带上五大联赛一年内容版权费用高达至少30亿元。然而,到2019年PP体育的会员与广告收入仅为8.4亿元。成本与收入的巨大缺口让苏宁在体育板块的投资变成了无底洞,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集团的现金流。
与此同时,苏宁的主业(即上市公司)在京东等对手的挤压下,因为线下门店更重的模式无法获得销售经营效率上的优势,迟迟无法实现经营层面的盈利。据苏宁易购业绩快报,公司2020年全年净亏损39.13亿元较上年同期盈利98.43亿元,同比下滑141.3%。
去年由于政策、疫情等原因,房地产、零售等实体行业经营不理想,依托该等行业的中国金元足球去泡沫化,其实是大势所趋。
2021年的冬季转会窗,中超引援投入仅有1931万欧元,折合人民币不到1亿元。中国足球进入深冬。冻毙于风雪的,有天津,也有江苏苏宁,只不过它是卫冕冠军罢了。
去年9月底,许老板的朋友圈大会让张近东老板当初战投恒大地产的200亿现金转成了股权。这让本不富裕的苏宁集团更加雪上加霜,张近东父子不得不在年底将苏宁控股所有股权出质阿里巴巴融资。
2月28日,深圳市国资委终于踩着七彩祥云,拯救主业、副业资金流都抓襟见肘的苏宁易购和张近东。
有人判断,这次拉线深圳国资委和张近东股权交易的人,很可能是张的老朋友许老板。当年在万科野蛮人的收购案中,恒大为深圳国资委出了不少力。
无论如何,张老板的资金链问题大概是解决了。但是得到了巨额现金的他,今年的目标是做“减法”,而没有再选择建设他的亚洲百年俱乐部。
中国金元足球的泡沫一破,俱乐部变成为没人要的主儿。这要怪谁呢?
是许、张老板们的错吗?
不是,就他们上百亿的投资,本身已经为中国足球的职业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因为他们的投入,中超一度成为世界第五大联赛。商人最终因为逐利选择退出,其实是正常的选择。
错的可能是中国足球产业最初的出发点。但足球最初只沦为房企的营销开拓市场的工具途径而忽略了从青训到观众培养再到转播商业化等依着在竞技本身的商业化变现渠道,而导致俱乐部无法自负盈亏时,被资本吹起来金元足球的泡沫始终要破。
不会自己造血的中国足球,无论如何是无法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
于是苏宁最终没有成为亚洲百年俱乐部,中国国家队在世界杯预选赛上也还是踢不过日本、韩国。
职业化兜兜转转近三十年,中国足球依然在原点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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